秋分一过，院子里核桃树的叶子就变得稀稀落落了。晚上出来，偶然抬头，看到东南角的夜空里壮丽的猎户星座——啊，太快了，一年，又快过去了。

    一年，对我来说，是向生命的深处，又走出的一步；对年迈的父母来说，是生命又被岁月之剪剪断的一截。

    有一天，母亲突然叹一口气，说：“我们什么都没有。”

    我笑着问：“那你还想要什么呢？”

    母亲说：“人家什么都有，我们连家都没有。”

   “那这是什么？”

   “我们连老家都不要了。”

    我愕然。

    老家，二十年前，我们全家离开了老家。十五年前，父亲买下了这座小院。十五年，足以让我把这里当作家，而对父母，那个生活了四十年的小山村才是他们永远的家，就连他们梦里的事，也发生在老家。我怎能想到，十五年，父母总是在这个家里过着思乡的生活。

    春天漫山遍野的花，夏天满村子的蝉鸣，秋天苹果园里草棚下的油灯，冬天玻璃窗外飘雪的世界：那里住着我永不衰老的童年，那里是我的童话世界。我向你说起我的老家，我变得和我的老家一样宁静、透明。说起老家的时候，是我最浪漫的时候。我很庆幸，在童年结束的时候，离开了老家，把它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——记忆里。从此它不需要和我一起去面对生活和人生的风雨，这让我的老家，只有快乐，没有悲伤。

    我最难忘的是看大戏。那是要走八里山路到塬上去看的，所以要早早去。过了土地庙，拐一个弯，一走上主街，就看到贴在墙上的大红海报，上面写着要演的戏名。那“今晚演出”四个字，总让我想起去舅舅家的时候，走不动了，母亲说“赶紧赶紧，前边有一口井”，好像那些故事就在前面藏着等你一样。而那两个字、三个字、四个字的戏名，是永远都看不明白的，它们像伸出悬崖的一个裂开了口正慢慢变干变黑的石榴，透着一股子难以靠近的古气和诱惑。

    开戏了，大幕拉开了，锣鼓敲起来了，拿着棍棒的上来了，翻着跟头的上来了，拄着拐的上来了，背后插着旗子的上来了……天慢慢黑了，坐在台子底下的大人看得入迷，趴在台子沿上的孩子看得过瘾。我和母亲在台子下面，看不懂，动不了，出不去，那骑在墙头上坐在树杈上的孩子，多么让人羡慕啊，挤来挤去在人缝里卖他的冰棍儿的，又多么让人讨厌啊。大灯前扇翅膀的蛾子巨大的影子落在幕布上，却没有人去注意。我终于还是决定离开，母亲放弃了好位置，挤着把我送了出来。

（图片来自网络）

    我远远地站在沙堆上回头看，戏台子变成了一个发光的盒子，里面小小的人儿哭着笑着唱着，大喇叭里热闹的锣鼓声，夹杂着周围分不清楚的叫卖声，和繁星点点的夜空，共同织成了一面更大的幕布。我远远地看着，突然间，一股莫名的失落就从脚下升了起，滚遍了全身。那是什么呢？现在我想，大概可以叫它感伤。我时常想起这一幕，这站在人群外面，远远地看戏的一幕。

    第二天白天的戏，唱到一半突然下起了大雨，看戏的人都匆匆跑去躲雨了。那个大花脸一句还没有唱完，戏台子底下就只剩下几个打着伞的人。人们都在互相问：“还唱不唱了？”在屋檐底下站好，那个大花脸没有停；不看了，要走了，大花脸还没有停；走了，在大桐树下，大花脸还是没有停；最后又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，大花脸还在唱；终于走了，看不见戏台子了，喇叭里还是传来大花脸的声音。在外面的小吃摊上吃了碗了烙凉粉，穿着背心，顶着手帕，搭着毛巾，啪嗒啪嗒拉着风箱煮醪糟的老头说：“不会停的，什么时候唱完了什么时候停。开了戏，不唱完就不能停。这是规矩。”雨还在下，大花脸还在唱，我很想再回去看看，那种莫名的凄凉。

    这都是往事了，遥远的。我的老家，像是我生命中的一苗烛光，我越是向生命的深处走去，感到四面袭来的冷风时候，一想起老家，我越是觉得温暖，觉得光明。而二十年来，我却很少回老家，少数的几次回去，总是期待换成了失望。或许是因为我已足够大，却还不够老，只是远远地看着想着老家，就像远远地看一场不太懂的老戏一样。

    而父母是懂得的，他们时常说起从老家人那里得到的老家的消息，谁走了，谁来了，谁结婚了，谁盖房子了。有时候我会问几句，他们一讲，总能牵引出一幕一幕让我感慨唏嘘的往事。他们说起这些事的时候，是话最多的时候，有时甚至还会为了一个细节吵上一架。看到父母为老家较真，我想，不管是什么人，能让他变得年轻的，大概只有老家了。

    老家又传来了消息，秋分前的一场连阴雨冲垮了老宅的后墙。父母一听就着急了，从下午一直到深夜，他们都在商量怎么办。第二天清早，母亲脸色暗淡，精神低迷。

    最后父亲说：“不行我今天回去。”

    “没有电没处住，你怎么办？”母亲说。

    我说：“等几天，放假了我和你一起回去。”

    “没有吃的没处住，你们怎么办？”母亲又说。

    我问母亲：“你想回去吗？”

    “你们都回去了，我不回去你们吃什么？”停一停，又说，“那买点菜回去。”

    母亲脸上绽放出了笑容。

    我从未如此期待过再回老家，在初次经历过人生的大磨难之后。我想，这次将无所谓失望，因为那是我的老家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马唯然 河南灵宝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