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故乡有一片杏行，蔚为大观，是村上的一片风景。

    每年四月，杏花如期开放，南北长达千余米的杏行变成了一片繁花的海洋，洁白的世界。这时候，田野的麦苗已经一尺高了，土里的草种子渐次醒来了，杏树下的空地上野草野菜或匍匐地上，或站了起来。匍匐地上的，一星半点不成气候；站起来的，纤细得好像脚跟不稳。树间大片空地上，多是光溜溜的。不过，虫子们已经热闹起来。最活跃的是红棕色蚂蚁，觅食的，游玩的，在锥眼儿大的洞里进进出出，在地上来来回回，在树上爬上爬下。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虫子也在自由地爬行，身后留下了细细的足迹。杏行的天空是花的天空，芳香的花枝间，蜜蜂飞来了，土蜂飞来了，落在花朵上，各取所需，自得其乐。在这个世界上，上帝让树木开花它就开花，让花儿结果它就结果。果实是给人准备的，花朵是给蜂们准备的。杏行离村子不远，站在村口就会望见这道白茫茫的杏花；来到树下，就会听见蜜蜂和土蜂的嗡嗡声，看见金色的翅膀优美地扇动。孩子们喜欢在杏树底下玩，看蜂飞蝶舞，看蚂蚁爬树，最入迷的是拿一根草茎逗弄蚂蚁，在前面阻挡它的去路。聪明的蚂蚁发现危险，立刻转过头去，飞快地逃开。……四月的风是和煦的，透明的，它把花香吹得满世界都是。这片杏花盛开的世界，是光明的，温暖的，是孩子们的福地。在这里，春光沐浴着，花香浸润着，熏风轻拂着，空中飞动的、地上爬行的小动物们陪伴着，孩子们的心灵获得了最好的营养，精神的根须得到了最美的滋润。我常想：树木和花朵是儿童最好、最亲密的朋友，没有树林的童年，没有花朵的童年，是缺乏滋润，缺乏色彩的，是不完美的。童年时期，即使你有很小的一片树林，也是一生的幸运……

    偌大的杏行，一棵棵杏树把花开过，就去结果了。当枝条上繁花凋零，花残色退时，豆粒大的青杏便露出来了。花的形象变成了果实，花的生命在果实里继续着。嫩绿的新叶也在枝条上冒出来。春天是生命生长的季节，壮大的季节。果实在春天里长着，叶子也在春天里长着，叶子和杏子一天天大起来。杏子豆粒大，继而指肚大。杏太小的时候没法入口，用不着看管，而一到指肚大便有孩子开始祸害。这时的杏青青的，咬一下酸得倒牙，白白的杏仁，一捏滋出一股水。但是，孩子们不管这些，他们摘下来，咬一口，随手扔掉了，去喂蚂蚁了。杏行大得很，杏树结的杏子多得很，孩子们的破坏不过九牛一毛。虽然如此，但每年到了这时节，杏行便有了看守的人。令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是宋清世老人。那时他已逾花甲之年，身材高大，肩背微驼，须发花白，包着一条蓝道道旧毛巾，肩上经常背着一只粪篮子。当我们窜进杏行，树上树下散开，忙着摘杏时，忽然听见一声吆喝：“看你们往哪里跑——！”这声吆喝远远地传来，惊得我们赶紧撒腿逃跑。老人并不追赶，偶尔追赶一次也是做做样子，赶上几步便停下来，站在那里，拄着铁锨，笑眯眯的，目送我们渐渐远去。最让人觉得好笑的是，他常把风刮下来、虫蛀下来的青杏拾起来，留给我们。而我们在心里并不承情，接过来，一个也不吃，刚过杏行就把这些青杏扔进了麦田里。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老人，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对孩子的爱。

    六月里，田里的麦子熟了，杏行的杏也渐次熟了。在杏行里，数不清的杏树辈分不一，参差不齐，大概已是“四世同堂”。这时，无论在树冠遮天、树身一个人搂都搂不过来的“爷爷”树上，还是在树冠如盖树干不满对掐粗的“孙子”树上，大大小小的杏子都熟了。有的黄了，有的红了，有的泛白了，一嘟噜一嘟噜的，在绿叶间闪耀着。白水巴斗，像白玉一样美，吸一口，汁水有股冰糖味儿；关羽脸红得像火炭，状如核桃，艳红的果肉甘甜微酸，别有滋味；就连熟得最晚、长不大的“羊妈妈蛋儿”熟透了也会叫人喜欢……美丽的杏子诱惑着大人，也诱惑着孩子。在春天，到了杏行，爱美的姑娘会折一枝含苞欲放的杏花带回家，插入灌满水的玻璃瓶，置于案头，迎春色入户，为蓬荜增辉。这时候，她们便乘看杏人的一时疏忽，跑到树下撸一捧杏，品尝一下夏天的妙处。那些四五岁的小孩子路过杏行，两眼仰望杏树，发现一阵风吹过来，树上落下几颗熟透的杏子，便赶紧跑过去捡起来，藏在手里；十几岁的大孩子则主动出击，或爬树摘取，或用锄把、砖头袭击。忽见看杏的人喊吵着赶过来，便呼啸一声，撒腿逃窜……

    杏子光了，暑天来了，一树一树的绿叶浸入了炎热的光波里。这里再没有什么望头，什么想头了。杏行里除了捉蝉的、寻找蝉蜕和杏干儿的孩子们，已经很少有人光顾了。杏树的世界里只有鸟鸣蝉叫，风吹光照，凸凹不平的沙地上虫爬蚁行，书写着生命的轨迹。巨大的杏行热闹不再，寂静得让人感到突兀，甚至心中有些落寞。似乎，人们把杏行给忘了。秋天来了，杏行里鸟雀多起来了，麻雀，喜鹊，鹌鹑，八哥，啄木鸟，都在这里频现身影。牧羊的孩子三三两两，开始进入杏行。他们无忧无虑，说说笑笑，扬起鞭子朝树枝上抽几下，送给羊们一份美食……

    一场凛冽的北风过后，黄叶纷纷飘落，地上铺了一层。一大早，拾柴火的村妇们来了，带着筢子、花包，她们闻风而来，满载而归，一脸满足的神情。贫穷的农家不光少吃的，也缺烧的啊！不久，树上的叶子全落光了，冬天踏上了杏行的土地，风在树梢上舞蹈，霜在枝柯上披挂。之后，一场大雪把杏行都染白了，一棵棵光溜溜的杏树伫立在冰雪里，眺望着蔚蓝的无边的天空，憧憬着春光明媚的三月……

    如今，这片土地已经面目全非：杏行消失了，鸟雀远徙了，美景不再了。杨柳青青、百花盛开的四月，站在村口再也不会望见那片白茫茫的杏花……我思念故乡的时候，不禁会想起那片杏行，心里浮起淡淡的缺憾。杏行，那是故园最美的风景，更是我心中的骄傲。